從美術學院畢業後，我做了一名牆繪設計師。

因為我喜歡畫巨幕的畫，看飽滿的色彩蓋過頭頂，我喜歡丙烯顏料發出的奇異的香。我還有個獨特的好奇心，想知道每個客戶都想在牆上畫些什麼?

有一年秋天，我接到一張單子，女主人在電話裡說，要在電視背景牆上畫一些百合花，以示夫妻和美之意。

當天下午，我和同事Amy帶著工具來到她家，那是一幢歐式裝修風格的房子，女主人看上去很有品味，我們和女主人正在閒聊，突然聽到一個稚嫩的童音：“阿姨，你是來幫我畫美羊羊的麼?”

我回過頭，看到沙發上坐著一個小女孩兒，穿著紅色連衣裙，梳著馬尾辮，大約三四歲的樣子，只是她說話時，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前方，女主人指指自己的眼睛，又向我們擺擺手。

“阿姨，”女孩兒又說話了，“你把美羊羊畫高一點，和我一樣高。”

“好的，妞妞。”她媽媽搶著回答：“我都和阿姨說過了，你放心吧。”說著她捏捏我的手臂，又意味深長地笑笑，“按咱們說好的樣子畫。

Amy很機靈，她打出了一個“沒問題”的手勢，開始準備工具，可是我心裡出現了一閃而過的不安。

那天下午，我和Amy貼膠紙，起稿，用馬克筆勾線……小女孩兒一直在沙發上安靜地坐著，像一個逼真的娃娃。我不時地瞥她一眼，想像著這樣一個花苞似的孩子，在黑暗的世界裡如何自處，她的一生都將這樣嗎?

有的時候，小女孩兒會試探著喊我們：“阿姨?”她說的話讓我格外難受，“你給我的美羊羊畫個秋千吧。”

“好的，你很喜歡美羊羊嗎?”

“是呀，美羊羊是我的好朋友，所以我爸爸說要給我在牆上畫滿美羊羊。我爸爸總是不在家，他說美羊羊可以陪我。”我看了看書房裡正在上網的女主人，她正在微笑，消息響個不停。

那天收工後，我和Amy發生了巨大的分歧，我提議重新修改牆繪圖紙，把小女孩兒要的喜羊羊畫進去，但Amy認為客戶是上帝，做設計這行，如果試圖改變客戶的想法，那只能證明自己的不專業。

“那又怎樣?反正她也看不見。”Amy的冷漠讓我很意外，難道是我小題大做?

不顧Amy的勸阻，我還是給女孩兒的媽媽打了電話，她說，小女孩兒的眼睛是在一場車禍中失明的，沒有創傷，突然就看不見了。我委婉地表達了要在牆繪中加入美羊羊的想法。她的聲音卻突然激動起來：“你要把我家畫成幼兒園嗎?”

我不理解一個母親為什麼會如此忽略孩子的需求，難道就因為她看不見，就可以這麼堂而皇之的欺騙和敷衍嗎?但我沒有再爭辯，就像Amy說的，把“上帝”惹急了，我們的心血就都白費了，我畢竟要顧及Amy的那部分工錢。

小女孩兒每次都坐在我們旁邊聽我們畫畫，她有時候會詢問我們的進展，每問一次都讓我如坐針氈。她在黑暗的世界裡靜靜地等待著，似乎我們畫好了她的美羊羊，她就真的可以不那麼孤單。可是我的筆下出現了一朵朵巨大的百合，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的畫那麼醜陋，那幾朵巨大的百合花張著血盆大口，像幾瓣猙獰的唇。還有丙烯顏料的味道，它混雜著一種叫做“不會被揭穿的謊言”漂浮在空氣中，發出惡臭的氣息。

我希望趕快畫完這個活兒，逃離這個讓我不安的現場。

我不能像Amy那樣微笑著對她說：“阿姨把美羊羊畫得胖胖的，跟你一樣可愛。”“小妹妹，你的喜羊羊蝴蝶結畫什麼顏色好呢?”

於是Amy很快就得到了女孩兒的信任，她壓低了嗓門，在Amy旁邊耳語：“阿姨，你能不能給我畫一個媽媽?”似乎感覺到了Amy的不解，她繼續說：“我的媽媽在車禍中死了……”她的聲音被開門聲打斷了，她的繼母從廚房裡出來，身上帶著海魚的腥氣。

女孩兒迅速閉了嘴，摸索著回到了她的沙發上，繼續安靜地坐著。一個四歲小女孩的沉默和小心翼翼，讓我不寒而慄!

就在那個下午，我們畫完了最後一筆，可以收工了。臨走時，小女孩兒躺在沙發上睡著了，我有種衝動想摸摸她的臉，我的手指幾乎是剛碰到她，她就突然抓住我的手，喊了聲“媽媽”。我嚇了一跳，下意識地縮回手，幾乎是落荒而逃。再回過頭時，女孩兒的手垂在沙發邊，還好她沒有醒……

很多年以後，當我的孩子在睡夢中抓著我的胳膊，偶爾輕輕喊一聲“媽媽”，我都會想起那個叫妞妞的女孩。這麼多年過去了，她還好嗎?

那場車禍給她帶來的巨大驚嚇，她失去媽媽的巨大哀痛，能在她與繼母那些貌合神離的互動中慢慢被撫平嗎?她能夠自己堅強起來，直到重見光明嗎?

所以我沒有把握，她能不能發現那些藏在百合花蕊裡的美羊羊，我用極細的馬克筆劃的美羊羊，開心的、跳舞的、蕩秋千的……，這是我最不擅長的精細作業，但我畫很認真，比在美院的任何一次考試都認真。

只可惜，我沒有在她夢到媽媽的那個瞬間，延續她片刻的溫存。